对于要不要把张子非养父母之事告诉她, 薛蟠纠结了一天半,最终决定说。

张子非听罢怔了许久,轻声道:“若我知道,必然拦阻。”

薛蟠道:“灭门之仇不共戴天。”

张子非道:“找错了仇人。”

“额……”不论梁王、欧阳家还是鲍家, 仇人应该是太上皇,顾氏不过是颗棋子。“问题是他们没本事行刺皇帝。”

“那还不如像法空师父一样出家避世。只杀了个区区顾妃何用。”

薛蟠仰头望天,许久道:“心里能舒服些。不然, 很难放过自己。”咦?有点理解老和尚为何要出家了。

张子非道:“我去见见法空师父。”

“能不能确认下顾四手里的东西是不是梁王的?”

“梁王的东西也是打仗时抢来的。”

“也对。”和尚随口道,“等贫僧把这王朝掀翻了, 给师父满门报仇。”

“这话你自己说去。”

张子非遂收拾包袱走了。

数天后, 扬州陈家办喜事, 欢天喜地送三姑娘出嫁。

又过了两天, 送嫁的家丁屁滚尿流爬回来报信,说遇上了劫匪。嫁妆全被抢走,花轿掉下山崖、三姑娘尸骨无存。陈家狂喜不已,以为祖宗护佑收了那个扫把星;独陈二爷黯然替堂妹修了个衣冠冢。

陈三姑娘自然被山匪们救到一处庄子里,还顺带捎上了她乳母和几个忠仆。

因想着陈三姑娘性情暗黑,大和尚大不放心,遂先告诉了熊猫会那头让茵娘黛玉离她远点。偏半天后他收到了个消息, 改变主意。

杜萱近日跟打把式卖艺的余家混着, 虽艰辛倒还快活。可穷人家哪有什么岁月静好, 无故就有人欺负。有个小少爷带着狗和狗腿子上街溜达, 碰巧看见了余家。一时兴起, 让狗去咬杜萱玩儿。杜萱虽撒腿就跑, 哪里跑的过狗?亏的余大叔快步追到,手持长棍吓跑了狗。小少爷当场翻脸。余大叔急忙上前磕头赔罪,小少爷不依不饶。

杜萱懵了。半晌才喊道:“是你的狗要咬我!我大叔若不拦着,难不成我被它咬?”

小少爷蔑然道:“你们下等人,小爷的狗不嫌弃你脏肯咬你乃是你的福气,你当谢恩才是,竟然敢跑?”

杜萱眼瞪得滚圆!她打小在凤子龙孙当中长大,不论是皇子世子都没有这种的。“贵人都知道爱民如子,你是哪家的?敢如此大放厥词?”

小少爷怒道:“放肆!你跟谁说话?”再不听她言语,一声令下,狗腿子们一拥而上。

若正经打架,卖艺的不见得赢不了这十来个家丁;奈何余家不敢反抗,硬捱着。只有杜萱跟人家对打。她一个才刚学拳脚没几日的小姑娘哪里打得过男人?只半招便被揍倒在地。亏的路旁薛家铺子的掌柜伙计赶出来劝架,不然保不齐会出人命。

来到医馆一查,余家全家连杜萱在内都带了伤,余大叔和余二哥伤得还不轻,治伤的钱贵到他们瞠目结舌。余大姐脱口而出:“把我卖了吧。”

余大婶想都没想抹泪道:“你哪里值得了这么些钱。”

杜萱忙喊:“我有钱我有钱!早先恐怕你们忌讳才没说的。”赶紧取出她从郝氏两个打手鞋子里搜出的银票子。

余大姐霎时泪流满面,扑通坐到地上。

杜萱缓缓摇头,张了张嘴又闭上。许久才喃喃道:“世上哪有这般道理。”

那大夫叹道:“贵人跟贵人讲道理,穷人跟穷人讲道理,贵人跟穷人哪里有道理讲。”

杜萱咬牙问道:“大叔可知道那小子是谁?”

余大叔看了她半日,闷声道:“算了。咱们惹人家不起。”

杜萱抿嘴:“现在惹不起,不见得将来也惹不起。再说他那性子早晚必打死人。”

余大婶急忙摆手:“他家亲戚是大官!咱们这样的,打死一万个也无事。”

“呵呵。”杜萱冷笑两声,“多大的官?几品?”

余大叔道:“几品我不知道,横竖当官的都怕他。”

“都察院还是按察使?”杜萱嗤道,“是贪官都怕他吧。”

大夫也嗤道:“难不成这江南还有清官?”杜萱哑然。

陪他们过去的一个伙计叹道:“穷人家看伤看病都得撞大运。若非这位姑娘碰巧有钱……”

杜萱道:“狗本来就是咬我的。”

余大叔道:“纵然不咬你,也会咬旁人。”

杜萱定定的说:“我知道世上为何有绿林了。”

伙计讥诮道:“这位姑娘好不知事。绿林道并非除恶扬善之徒,多半都是些打手,给钱就杀人的。终究坏人钱更多些。”杜萱又哑巴了。

薛蟠听说挨打的都没什么大碍,便问那小少爷是谁。原来他堂祖父乃提刑按察使司的一位佥事。乃一面命人查此佥事可有黑料,一面让伙计闲着没事找杜萱磕牙、告诉她。杜萱听说小少爷只是个五品官的族孙,又懵了。许久苦笑道:“我朝依然能繁盛昌茂,没有民不聊生,国运实在佳。”

因着此事,薛蟠不敢让赵茵娘等人与世间真实隔离开。毕竟像杜萱这样十几年活在暖房、一朝狂风骤雨,未免冲击太大。遂干脆自己去了趟扬州,陪着那两个丫头见陈三姑娘。

彼时陈三姑娘已经在庄子里住了两日。听庄客说赵姑娘来了,忙起身相迎。来人共有四个,林姑娘、赵姑娘、一个和尚和一个男人。陈三姑娘打量了和尚几眼道:“可是不明师父?”

“阿弥陀佛。”薛蟠合十道,“陈施主好。”

“不曾想区区小事竟惊动了不明师父。”

“贫僧想跟陈施主商量件事。”薛蟠指了指那个男人,“这位徐大爷是陪着贫僧来的。”又指两个小姑娘,“这两位是来围观旁听的。”

赵茵娘嘀咕道:“你上回还说让我主事。”

薛蟠偏偏脑袋:“没问题。你来主事。”说着后退了两步。

茵娘也不客气,上前拱了拱手。众人落座。茵娘坐主位上首,黛玉挨着她,而后才是两个男人。

茵娘道:“陈姑娘,我想知道你预备如何收拾陈家。放心,我们不会插手,只是得有个准备。”

“倒也没什么。”陈三姑娘道,“不明师父可知道我们家?”

薛蟠道:“这次才知道的。”

“你可知道我堂姐也是佛门子弟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陈三姑娘似笑非笑道:“你可知她的法号?”

黛玉皱眉道:“显然不知道,为何还要问。”

陈三姑娘悠然道:“她法号妙真。”

薛蟠道:“有什么玄机么?”

陈三姑娘一愣。“不明师父不认识一位叫妙真的师父?”

薛蟠思忖道:“十八.九年前贫僧听说过一位得道比丘尼也叫这个法号,不曾见过,只看过其大作。”电视剧也算大作。“她老人家早已过世多年。妙真并非什么稀罕法号,叫这个的姑子不少。”

陈三姑娘脸上露出个极其古怪的神色,随即道:“师父可曾赞誉过这位妙真师父容貌无双、当世罕见?”

“额,看过其年轻时的画像。”薛蟠扯扯嘴角,“彼时贫僧年幼,没读过什么书,词汇量不够丰富。”

赵茵娘在旁掐手指:“十八.九年前,大概是和尚你刚出家没多久?哇,五六岁你就会夸赞人家师太的模样了,果然天生的拍马屁小能手。”

薛蟠忙示意道:“今儿赵姑娘主事。”

陈三姑娘怔了半日的神,忽然放声大笑,她身后的乳母丫鬟仆人也笑做一团。许久收笑,她道:“眼看就是秋闱了,书生们诗会文会渐多,不明师父必是要去凑热闹的。”

薛蟠一愣:“贫僧为何要去凑热闹?”

陈三姑娘也愣了。“师父既是江南第一诗僧,不是素来都去的?”

“不啊!”薛蟠道,“早年贫僧没名气,须得借诗会做媒介放名声。如今贫僧的拙作已传遍大江南北,还费那个神作甚?不如高卧且加餐。”

林黛玉撇嘴:“他首先是个商贾,其次才是僧人,最后方是文人。”

薛蟠点头:“林小姐所批极是。”

陈三姑娘抚掌:“好不实在。”乃道,“我们家不知从哪里来的消息,以为不明师父倾慕这位妙真师太,遂欲让我二堂姐去诗会上结识师父。”

话音刚落,林黛玉不禁嚷嚷:“我早说了她想嫁给和尚吧!你还不信!你们都不信!还笑话我!”

茵娘道:“我何尝不信了?”

“你叔父!”

薛蟠咳嗽两声尴尬道:“这种不着四六的事也太出乎常理了。”

“哼!”林黛玉尾巴好悬翘上天。

陈三姑娘皱眉道:“既如此,事儿保不齐不顺。”

原来,因不明和尚诗名在外,陈家想做出阖家有诗才的模样来,逼着姑娘们统统写诗去。四姑娘年岁小做不出,这三姑娘便自己做了两首,托那大夫誊抄一份,偶然被她四妹发觉。因字迹不认识,四姑娘果然抄走了。

陈家预备了人手在扬州金陵两处贵女当中夸赞传抄那几首诗。届时三姑娘手下一个忠仆便去外头爆料,说某两首乃三太太的奸夫所作。三姑娘已将她继母的旧帕子送给了大夫,再取出大夫笔迹抄录的诗,这奸情就坐实了。对于男人而言,没有比戴绿帽子更损颜面的。

听到此处,薛蟠与徐大爷啼笑皆非。偏林黛玉眼尖看见了,道:“你们俩眉来眼去的做什么?”

薛蟠问道:“你们俩觉得此计如何?”

黛玉道:“还行。”

茵娘道:“不算狠厉。比我原先以为的程度弱爆了。”

薛蟠望天。“后续还有么?”

陈三姑娘道:“我老子已不行了。日后再传话四妹妹是大夫的种。”

“还有么?”

陈三姑娘回头与乳母忠仆互视几眼。“不明师父以为此计不好?”

“我说么,没出家门的小姑娘能想出什么计策来。”薛蟠正色道:“幼稚无知,井底之蛙。”陈三姑娘脸色大变。薛蟠又说,“阿玉年纪小也就算了,茵娘你可大好几岁呢,不该这么不知世情的啊。还说什么‘不算狠厉’,就跟能奏效一样。”

陈三姑娘站起来行了个万福:“请师父赐教。”

薛蟠指屋内一盆兰花道:“用你们修眉毛的小刀切这个,当即切断。若使修眉刀砍大树,连树皮都动不了。你方才说的这些便是修眉刀。对付深闺中人一点问题都没有,能把女孩儿毁个彻底。对付老爷太太却不顶事。因为小姑娘没有话语权,最怕风言风语;而你父亲是能说话的。他只要八个字,信口雌黄、哈哈哈哈,就可以了。夫妻是一种亲密信任的关系。你的证据人家或销毁或无视,没有谁在乎真假。女孩子写诗这种消息,爷们跟前连件事儿都不上。就算要闲扯也得去市井茶楼,张三一嘴李四一嘴早不知传成什么了。你这几个人对比起陈家和五皇子的势力,仿若微风拂巨石。”

陈三姑娘已出了一身冷汗,直瘫软在椅子上;身后几个人也面面相觑。许久她咬牙道:“我要如何才能报复他们。”薛蟠咳嗽两声,示意跟赵茵娘说。她颤颤巍巍站起来向茵娘行了个礼。

茵娘思忖道:“我只能想到经商发财雇绿林人行刺。”

薛蟠道:“发财若是容易事,天下人都发财了。”

徐大爷道:“也可以嫁个土匪头子。”

薛蟠道:“或是嫁个高官。可高官府里多的是美人,你未必能得宠,就算得宠也未必能撺掇他帮你报仇。能当上高官的个个理智,感情用事的爬不上去。”

林黛玉道:“还有一法。陈家既然加入五皇子系,少不得有对头。可借对头之力收拾他们。”

薛蟠摊手:“五皇子什么都不是,没人有闲工夫收拾他。”

“那……”林黛玉歪歪头:“还有一个人可以利用,算是运气吧。”

“谁?”

“苏州知府吴逊。”黛玉道,“因为你已经‘死’了。你幼弟之魂向姐姐倾诉冤情、找到当时的稳婆,打官司。”

薛蟠拍手点头:“唯这个计策可行。”

陈三姑娘懵了。“打官司?我并无证据!”

“所以才要装神弄鬼啊!”茵娘道,“把稳婆吓唬住不就有了么?”

乳母急道:“姑娘,求不明师父帮帮咱们!”

话音刚落薛蟠便摆手:“贫僧不得闲工夫。因你报信有功,可以助你些银钱。人活于世上,唯一能依靠的便是自己。”

陈三姑娘径直走到茵娘跟前扑通跪下了。茵娘吓了一跳。薛蟠与徐大爷对视两眼,同时端起茶盏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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